从星际航空港出来之后,换了悬浮车,飞机,又再换悬浮车。渊鹤一直没再给景川注射肌肉松弛剂,但之前用的次数太多,肌肉仍然绵软无力。
没有药物的限制,就必然有牢固的锁具。
景川手脚都戴着金属镣铐。
为了以防万一他能找到机会弄到什么小东西开锁,手是铐在后面的,手脚铐之间又用一根金属链子连接。
渊鹤脸上的仿生皮肤在伊拉纳上船之前就处理掉了,而景川的还留着。路上渊鹤为他办理任何手续,用的都是他龙奎那个身份。
肌肉松弛剂失效后,景川也还是没说话。
他们给他食物,他就吃,给他水,他就喝,让他上厕所,他就上,也不在意有人就在旁边盯着。
而在最初那几天由于持续使用机构松弛剂,他浑身无力,甚至失禁。
这些都是渊鹤他们处理的。
暗卫们公事公办,景川也毫不在意。反正当时他的身体已经丧失感觉,连眼皮都无力到睁不开,他们怎么摆弄,他懒得理。
渊鹤本人除了抓住景川那天和他说了一番话,别的时候也没说什么,谈不上友好,但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言行。
只是其他暗卫对景川就没那么客气了。
没有太过分的行为,但久不久会阴阳怪气几句。
景川睁不开眼,但能听到。
大意基本上都是在表达因为他,家主身边的暗卫不够,才导致刺杀事件没有能够被事先察觉,没有能够对广场周围做到足够的狙击点清扫,没有能够在事发后抓住杀手。
有一次让渊鹤听到了,他说:“行了,别怪到他身上。我们就算不来伊拉纳也不会负责那些事,那主要是护卫队和警察的职责。更何况很多意外都是防不胜防的,做好自己的事,回去之后如果分到你们去查黑桃三,就好好查。”
景川知道他未必是在为自己说话。
这个人,看名字跟渊寒一样有个渊字,估计训练时是同一期或者同一级别的。
他也确实和渊寒一样,足够冷静和理智。
在德森哈斯时,他们合作过很多次,不管他的外在性格被他演成什么样子,都不影响他那不容小觑的实力。
如果他真的只是个雇佣兵,景川会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同伴。
可能不一定会成为好朋友,但作为搭档,足够令人安心。
可惜他是猎人派出的猎鹰,而景川是猎物。
景川被押着从停车场出来。
脚镣的链条太短,他只能迈着很小的步子。
走的不是主干道,但路上不可避免还是会遇到人。
无论是侍奴还是侍卫,或者别的什么人,他们不再是从前那样见怪不怪的态度。
景川明白他们在想什么。
过去再怎么样被铐着、牵着,也只是规矩,或者是主人的管束、惩戒,而今他是作为不知好歹的逃奴被抓回来,性质完全不同。
怜悯同情的目光少,不理解、幸灾乐祸和看戏的比较多。
“你是风家第一个逃跑的私奴。”渊鹤说,“足够成为内宅里很长一段时间的主要话题。”
景川口腔肌肉都还有点麻木,他缓缓地说了句:“很荣幸。”
渊鹤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没有恐惧,愤怒,也没有绝望,或自嘲。
他侧头看了景川一眼,说:“就算不死,大概也会挑断手脚筋降到四级甚至五级。你不怕吗?”
景川费力地控制着面部肌肉,扯出一个笑来,但没回答他。因为他知道就算说出来,很多人也不能理解。
可有时候,明知道后果严重,明知道在很多人眼里不值得,他还是想遵从自己的内心。可以说是执着,也可以说是一种疯狂。
他不怕吗?
他当然怕。
但他最怕的不是死,不是被挑断手脚筋落入求生不能求生不能的悲惨境地。
他怕的是他这样豁出去的一番挣扎,在某个人的眼里也只是一场不可理喻的笑话。
想到那个人,他还是没忍住问道:“他的伤怎么样了?”
说得还是很慢,一个字一个字的,既是因为对肌肉的控制力尚未完全恢复,也是因为心情忐忑,害怕听到不好的结果。
他知道风赢朔两周前已经出院,但报道没有提及伤势具体情况。
身为跟枪弹打过多年交道的人,景川知道枪击造成的伤比人们想象的要可怕得多。
有时候子弹只是从人体旁边擦过去,就足以撕裂皮肤。
而子弹射入人体产生的空腔效应,或弹头的变形、翻滚、爆炸等等造成的伤害都不是脆弱的人类肉体能够抵御的。
没有死,不等于能恢复如常。
而风赢朔本来就因为幼年起被长期下毒而身体受损。
景川不知道之后会被怎样处置,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风赢朔。但他还是很想知道风赢朔的伤势。
押送他的其他暗卫对他的态度本来就不好,他是不指望他们愿意回答的,只希望渊鹤多少能给他透露一点。
问完之后,渊鹤一时没说话。从停车场出来的那条走道上只有他们走路的声音,和景川脚镣拖在地上的琅琅声。
一名暗卫倒也开了口,但他说的是:“你还敢打听主人的事?”边说边搡了他一把。
景川的手脚本来就还不太听话,手铐在背后,镣铐链子又短,这一下立刻失去平衡,趔趄了几步,眼看就要摔倒。
渊鹤抓住他胳膊拽住他,等他稳住了才说:“你现在没资格知道主人的事,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。”
景川只能无声苦笑。
前面就是等待着的代步车,他被推上去,带往监押处。
主宅监押处归护卫队管,位置和训诫处并排,分区属于11号建筑区。
庆典日事件的时候,景川跟风赢朔来过这里的审讯室,这次则是直接被押进囚室去了。
囚室三面是墙,正面门口那边全部是铁栏。灯光全天不分日夜亮着,监控无死角照着,也就等于囚犯在里边没有隐私可言。
景川身上的镣铐换了一副,沉重了至少三倍。锁法和原来差不多,只是手铐在前面,让他能自己吃东西上厕所。
虽然身披重镣,但以景川的逃奴身份来说,这样的拘束和过去的一些惩戒相比,基本没有什么侮辱性,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折磨。
这明显是按规矩对待重犯的做法,不像主人对待逃奴的做法。
风赢朔在很多方面给人感觉规矩严明,各个不同机构各司其职,他不会无缘无故插手干预。
但在景川身上,一向是看他心情来,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,家主想法蛮横无理地凌驾于规矩之上。
当他对景川不再有什么另外的想法,一切交给特定部门,一切按规矩处理,那意味着什么?
景川坐在狭窄简陋的床上,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。
这是一开始就预料过的结果。真正面对时还是难以忍受,但也不得不接受。
景川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些人和事,闪过一直记得的一些画面:澜星的山川河流、养父的面容、宣判的场景、第一次见到风赢朔的印象、握着酒杯的漂亮的手指、他说在做爱、他说他恃宠而骄、他和他高潮时的表情……
所有的一切,纷乱又斑斓,热热闹闹,像回光返照。面上的表情却平静得一丝波澜也没有。
他选择了,所以他接受任何后果。
囚室的铁栏门隔开小小一个空间,里边是一个马桶,一个简陋的盥洗池,还有一张宽0.9米,长1.9米的床,睡觉时枕头往下挪一点,脚就会伸到床外面去。
温控系统不太稳定,冬天的风家很冷。
透过铁栏能看到对面灰白的墙壁,上面有陈旧的污渍。水泥地的走道被磨得发亮,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上面走过。
隔壁没有人。其他囚犯都会与他隔着至少两个囚室。监守人员会定时巡视,但不会回应他任何话语。
景川在这个囚室里一关就是一个多月。
期间没人来看过他,没有审讯,没有惩戒,从一定角度来说比青山庄园那时候好过,却也比那时候更让人不安。
就好像要把他丢在不见天日的地方,无人问津,慢慢腐烂。
但他始终认为,风赢朔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处置他。
现在这样,要么是风赢朔由于伤势或公务还顾不上理会他,要么,是风赢朔还没想好是按规矩办,还是用什么别的方式来处理。
他还记得,青山庄园那时候,风赢朔做了两个不同的判决,直到最后才决定下来选哪一个。
这一次,风赢朔也为难了吗?
将近两个月之后,来了几个人,要把他押出去。
他问:“去哪?”
终于有人回答他:“审讯室。”
他“哦”了一声,就不再问别的了。
从囚室到审讯室不过是下个楼,走一小段路。
他平静的表情之下到底还是控制不住地翻江倒海,想知道那个人会不会出现,假如出现,会说些什么。
直到走进审讯室,一眼看到主位上坐着的陌生面孔和旁边次席上的训诫处主管宋致明,那些翻腾的情绪才像被一盆冷水浇透的篝火,只余下不死心的白烟扭曲着往上升。
他拖着沉重的镣铐在审讯官面前跪下。
审讯官看着桌上屏幕的资料,面无表情问:
“姓名?”
“景川。”
“年龄?”
他怔了怔,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才回答:“24。”
——来到陌星的时候,他才22岁,一转眼将近两年过去了。
接下去也都是按部就班的常规问题。
他没有提到黑鹄。
虽然他当时明确知道黑鹄是风赢朔用来试探他的工具,布局的棋子,但他依旧遵守承诺,把黑鹄从这件事里摘出去。
他作为风家私奴潜逃到伊拉纳,事实清楚,他本人也没有否认,于是整个审讯过程算得上十分顺利。
问完最后一个问题,审讯官和宋致明低声交谈了几句,就让人把景川押走。
就在那一刻,景川心里突然冒出强烈的预感——他再也不会见到风赢朔。
前所未有的茫然和空洞攫住了他。
其实如果没有被抓回来,如果从伊拉纳开始他一程一程逐渐往澜星靠近,那么不能再见到风赢朔本来就是必然的,是漫长生命里的一个无法填补的遗憾,是永远缺了的一个口。
然而他被抓回来了。他在陌星,在风家,和风赢朔在同一片土地上,却突然恐惧于到死也不能再见风赢朔一面。
他知道他会因为逃跑的事而受到严惩,无论是死是活,都绝不会好过——对于这个,他不敢相信会有侥幸,但也正因为这样,他更加想再见一面。
不是因为后悔,不是为了求饶,就只是单纯想在一切落幕前再见见他,见见那个在他人生中第一次搅起情感涟漪的人。
这种执着,就像当初第一次见到风赢朔那天,他本该低着头垂着眼,不能直视风赢朔的脸,可他当时就是不计后果想要看一眼那个突然就成为了他主人的男人。
侍卫拽着他胳膊把他拉起来往外走,他挣扎着回头喊:“大人,我想见主人。请让我见一见主人。”
审讯官和宋致明都看了他一眼,没有理会他。而侍卫已经强行把他往外推搡了几步。
他又叫道:“我有关于黑桃三的事要跟主人说!”
其实并没有。
他只是随口找个理由。
反正结局已经基本注定,多一个欺骗的罪名也没什么所谓。
这句话的确引起了宋致明他们的注意。审讯官挥手让侍卫把景川押回来跪下,问:“关于黑桃三的事,是什么?”
景川喘着气说:“我只跟主人一个人说。”
宋致明冷笑:“我们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。”
景川也咧嘴笑起来:“宋大人,只要我不愿意,无论你们做什么,我都不会开口。”
那一瞬,他的眼神锐利得像开了刃。
宋致明当然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。也知道他们那种人不要命起来,对自己都能下刀子。但景川的态度和眼神都令他极度不爽。
“景川,别忘了训诫处是做什么的,”他冷冷地说,“有时候想得到口供,不一定靠普通的刑讯。”
景川挑起眉:“那就试试。”
审讯室里的气氛一时漫出火药味来。
审讯官拍拍宋致明,和他低声说了几句。
两人商量了一会儿,审讯官起身一边用手腕上的微端拨打通讯一边走开了。
宋致明翻着资料不出声,景川也就沉默地跪着等。
过了几分钟,审讯官回来,说:“主人说了,逃奴不愿意在这儿说就不用说了。”
他摆手示意:“审讯已经很清楚了,也跟训诫处交接了,直接押到训诫处等候处置。”
侍卫又把景川拽起来。
景川有点急,又无计可施。
忽然,他一眼看到审讯官的微端侧面还在闪着提示通讯连接状态的呼吸灯,心里一动,大声说:“大人,请您转告主人,我没有什么好说的,我也不是要求得到宽恕,我只是想再见主人一面。”
侍卫已经把他架着往外走了,审讯官忽然说了句:“等等。”
侍卫停下来。
审讯官继续说:“主人说,先押到一号楼主楼。”
提起来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。景川默默吁出一口气。他不知道是自己赌对了,还是碰巧。
——什么信息都不足以用作见面的交换,但,如果是单纯因为想见,可以。
风赢朔是这个意思吗?
无论如何,他想,这次就好好告个别吧。